 日志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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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由夫你好： 又有一段时间没给你写信了，不是我对你的热情减退了，而是去“社会实践”了，每天下班回来得晚，还要写社会实践报告。“社会实践”是我们学校给留的作业，妈妈在她同学的单位给我找了个位置，那个厂子叫虹门镇再生胶厂，在镇东靠近郊区的地方。 在去社会实践的第一天，妈妈的同学刘姨领着我在几个车间里转了转，让我感受一下。那些车间都脏得很，散发着一股橡胶加热后的味道，还有一些震耳欲聋的噪音，一些铁架子上晾着一片一片的黑色的橡胶，工人们穿得也很邋遢，那些干粗活儿的女工，都跟红楼梦里的粗使老婆子一样，混得跟男人一个模样。 他们当然不能让我干这活儿了，转完了车间，刘姨把我领到厂办大楼，把我安排在了办公室。办公室既干净又肃静，让我再次觉得，人是有层次的，办公室里的人一个个都精神抖擞的，眼睛冒出些傲慢、狡猾和精明的光，而车间里的人一个个都木讷得很，眼睛却闪耀着些许的贪婪，就像猪吃食的时候，眼睛盯着其它的猪和饲养员，生怕被剥夺了占有食物的权利。 刘姨把我安排在文员周姐的身边，让我跟着她学习一下整理资料。办公室里还有几个人，有印象的是一个叫王玲的人，之所以有印象是因为她看起来面目极其的忠厚，大脸盘子，浓密得像雄狮子一样的头发，脸上布满了雀斑，个头不高，身体很壮实，如果不看穿戴和头发，会以为她是一个北方的汉子，说话很和蔼，总像是很讲道理的样子，说话的声音像小锣，堂堂的很有金属感。还有一个很勤快的小男生叫张小哥，年纪比我大一些，但据说已经工作三四年了，很勤快，脸上总带着谦逊的笑容，管这里的大姐都叫大姨，办公室主任是个沉默寡言的大叔，我对他的印象很模糊，因为他自己有单独的办公室，不怎么上这里来，还有几个外勤和司机，他们有专门的外勤室和司机室，也不怎么上这里来，即使是来了也是叼着烟卷大声地调侃一顿，觉得无聊了就离开了，性格和外形穿戴和外面卖菜的和卖瓜的差不多，由于太普通了，所以我就记不住他们。 看着挺平静挺和谐的办公室，我呆到第三天，矛盾就显现出来了，这个周姐和王玲是貌合神离的两个人，她们平时聊得很热烈，看着也很开心。据刘姨说，周姐是真工业局下放过来的，不是因为她犯了什么错误，而是局里容不下她，她是省里一所工科大学的毕业生，她的同学大都在省城就业了，她是被家乡招聘回来的，工业局当时那界领导班子有点开拓精神，说工业局要干出点成绩就要有人才，他还专门做了统计，说整个工业局几十号人，居然没有一个大学生，最高学历是中专生，其余的是高中生，甚至初中生，这怎么行，他说必须改善这种知识结构，让干部知识化年轻化，他的观点获得了镇长的首肯，于是就把周姐招了进来，据说还给周姐破格分了一套42平米的平房，周姐也是有干劲的，她也谈到过这些，被重视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工作有激情有想法有方向，两三年之间，就让工业局的工作有了新气象，工业局向下面所属的企业发送的文件也有了实质的内容，也为下面的经营指明了方向，她还建议开设了一个计算机培训班，她说这是未来的方向，虽然大家都没见过计算机，但却不影响学习，她说现在各大学都开设这个专业，将来企业一定会跟这些新鲜事物相结合的，那是一种新型的企业。 但是正当她的事业轰轰烈烈地展开时，那个具有开拓精神的局长调走了，从以前的副局长中提起来一位抱残守缺的人，周姐失去了支持，事业瞬间跌入低谷，并且很难在局里混下去了，因为她太过突出，影响了其他庸人的升迁，最后新局长发一个让年轻的干部下基层，支持基层企业的发展的讲话后，周姐就被“下放”到再生胶厂了，再也不能回到局里了，她曾想过辞职另找工作，但她发现，到处都是这样的状况，那时她的孩子刚出生，她也就忍了下来，她认为，她的才能得不到发挥不是她的损失，是社会的损失，她完全可以过另外一种退隐的生活，这样的话显得很悲壮，让我想起了壮志难酬的辛弃疾，这样的话也显得很超脱，让我想起了南山下采菊的陶渊明，这样的话也很无奈，让我想起了躲在烟花之地的白衣卿相柳永，啊，我忽然敬佩起她来。 那个叫王玲的忠厚大姐却露出了愚蠢和阴暗的本性。她经常在周姐面前炫耀自己的认知和自己的高瞻远瞩，她常挂在嘴边的是对孩子的教育，她提前让孩子学很多东西，并把每个东西都和未来的职场生活联系起来，比如提前学外语可以在某某方面上比同龄人占优，比如到大学阶段要让孩子考一些有关技能方面的“证”，这样在找工作的时候比同龄孩子占优等等，谈到兴奋处，她的脸上便涌上红光，那些红光把她脸上那些雀斑衬托得极其鲜艳，像刚挤完的一颗颗的粉刺一样，于是她的那种用自己的话抬起来的高傲就显现出来了，于是就常常冒出一些对周姐的鄙视和嘲讽，因为周姐的风头实在太盛，那是上下出了名的能人，如今落魄了，自然有她的不是，而她这种不是所反映出来的缺陷正式她王玲的长项，因为她是办公室的小组长，尽管这种小组长没什么级别，但也是她的荣耀，岳飞不是大帅吗？到了监狱也一样被狱卒欺凌，同样，她王玲不也管着这个所谓的能人呢吗，这就是阴暗的心理优势，这种优势能把以前的嫉妒变成盛气凌人，变成一种发泄，她常常用表面上的夸赞对周姐进行冷嘲热讽，经常让周姐哭笑不得。 周姐也把这些关系跟我说些，并且告诫我以后走上工作岗位一样要小心这种人，这种人心术不正、嫉贤妒能、刚愎自用、目光短浅、狗眼看人低、两面三刀、心口不一，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她自我感觉良好，以为她已经达到了她人生的顶点，并且认为那个顶点是所有人的顶点。她是个无能的人，靠低三下四的巴结才走到今天，人家封她个无权无职的小组长，她就以为高人一等了，彻头彻尾的小人嘴脸。她倒不能把谁咋地，但像癞蛤蟆一样恶心人。你得防着她跟你动心眼，小心别让她摆弄了，你跟她真诚地说的每一句话将来都将成为她讽刺挖苦你的最阴毒的武器，忠厚老实的面孔后面往往隐藏着一颗恶毒阴损的心，因为她只想满足她那由于自己的无能而产生的嫉妒他人的欲望。这是一种在品质上顶恶劣、顶自私的人。听到这些，我便愤愤不平起来，我说，为什么不给她些教训？周姐说，她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属于人的机会，而不是让狗咬了就马上咬回去，那样人不也变成了狗了吗？另外她说，人重要的是自己的修养，自己有了目标就不会受这些小人的干扰，因为你跟这类人不在一个赛道上，她们在那里旺旺叫烦人是烦人了些，但不会改变我们任何事情，并且“你发现了没”，她这样对我说，如果两个人在单位斤斤计较些小事，说明他们都是没有远大理想的人，他们计较的都是他们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小圈子里的那点残羹剩饭。虎落平阳被犬欺，这是俗世里面的规则，当我们能力不足以走出去时我们就要忍耐，在忍耐的同时提高自己，你要是个疖子，你总会出头的。这句话却让我想起了王组长脸上的雀斑，便恶心了一下。我想知道周姐以后有什么打算，她神秘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说等孩子稍大些的。 果然，那个王组长奔我使上劲了，正如周姐所说，“大学生”这个名词对她是一种刺激，因为她这辈子永远和这个词无缘了，只能指望她的孩子了，但这种刺激随时在，周姐来了刺激了她一下，这回我又来了，她又被刺激了一下，如果不摆弄摆弄这些大学生如何甘心呢？她开始找借口支使我干活了，如果不是周姐事先告诉了我些情况，我也会为她的伪装所迷惑了。干点活无所谓，但干活背后的阴暗用心却是令人不耻。 “阿梅呀，替姐倒杯水呗，姐忙不过来了。”王组长故意把她那铜锣一样的嗓音拉细，极其温柔地对我说道。 我本能地要站起来，立即被周姐制止了，并大声说着：“我这材料急，厂长等着要，阿梅你手别停，马上就好了。”这个马上基本上就是一上午或是一下午，因为伎俩被看破，她便不好在短时间内重复使用了，那时只能见到王玲组长的脸憋得通红，那些雀斑又变成新鲜的粉刺了。她依然保持她的风度和忠厚的表情。但这样的情形发生过几次后，她终于爆发了，我把这个片段记录下来，让我们看看社会的可笑之处吧。 “阿梅呀，替姐跑一趟劳资科呗，姐腾不出手来，李科长等着要报表呢。”王组长这回带着半拉命令的口气对我说道。 我坐着一动没动，我知道周姐会救我的，果然，周姐立即说：“阿梅呀，你手太慢了，厂长等着要文件呢，我们加油呀！” 王组长终于爆发了，“你是干啥吃的，用你管着人家啊！谁给你的权利啊！” 周姐只是对我笑了笑，说道：“看着没，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拿着鸡毛当令箭，以公报私，以前那些和善慈祥、谦恭忍让、姐啊妹儿的都是假的。我在局里的时候她敢这样跟我说话吗？她那点头哈腰的样子我现在都记忆犹新，所以说，人只有经过从高到低的过程才能看透人心。识别小人的方法就是你假装落魄一下，她马上就直起了她那当惯了奴隶的腰，但她的膝盖永远是软的。” 善良懂事的张小哥忙过来笑呵呵地劝架：“两位大姨啊，都冷静冷静，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过后，周姐对我说，这是个道貌岸然的人，小人一个，不用跟她计较，并且说，我刚来的那几天她跟我吹嘘培养孩子的那些话，看似她很高明，实际上是什么？实际上不就是一个母猪把孩子继续往猪的方向培养吗？培养猪争食的本领。教育孩子应该先教育他们如何做人，然后再教育他们的创造精神和独立思考的精神。啊，周姐对猪的看法正和我的有关猪的理论相吻合，也就是我上一封信里跟尹丽讲的有关肥猪瘦猪的故事。最后，周姐说，这种人你也不用怕她，整她一次她就老实了，你以后上班防着点这类人就好了，别总让自己吃亏。 我立即结束了所谓的社会实践，但是我对这个社会已经有了初步的印象，我在考虑将来我该如何面对社会，首先，我不可能脱离社会而独自生存，所以，我将来也会面临这样的问题，也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人，我该怎么办？坏人到处都有，我不可能为了像王玲这样的坏人而频繁调动工作吧？周姐给了我一个答案，那就是去战斗，“躲在小楼成一统”是不行的，我也不赞成“横眉冷对千夫指”，如果有人对我这样，我就“横眉冷对指千夫”，所以，我绝对不会“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以前的老学究为了显示自己的高风亮节，强调“唾面自干”，我是不会这样的，如果有人对我唾面，我也唾他的面，让唾沫在他脸上自干吧。另外周姐也给了一个启示，就是在职场之外一定要有自己的追求，职场就像猪圈一样，不要在猪圈里追求如何成为肥猪，我们要有人的追求，人和猪最大的区别是人有高级的精神生活，而猪没有，猪只满足温饱这种低级的生活，老婆孩子热炕头，或者老公孩子热炕头，或者有车有房有存款，或者有权有势有情人等等。我们的追求不一定成功，但是，我们宁可死在追求理想的路上，我们也不要死在猪圈里，爱尔兰作家王尔德有一句话和我这句话有相似之处，他说：We are all in the gutter，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中文大致的意思是：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写道这，我又想起柏拉图山洞里那个发现光源的人，如果没有他的仰望，人们就永远不会发现另外一个更加广阔更加光明的世界。 啊，这就是我的社会实践心得，但是我感觉交到老师手里的不能这么写，里面仿佛充满了一些让人不爽的负能量，为了应付作业，我便把我以前写的一些小散文重新加了标题，凑成了一个集子，大标题就是：1986年寒假社会实践报告。呵呵，社会就是这样，太实在的东西只能给少数人看，虚伪的东西才是给大众看的，社会如此，职场如此，大学校园也是如此。 夏梅。1986年4月7日草。 （未完待续） （2023.7.17 9：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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