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志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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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喜欢谈论别人不懂的东西成了夭夭看书的动力,这却是真的。他每次跟什么人争论完所谓的文学后都极其的满足,像抽足了鸦片烟一样。为此,他还发起成立了一个叫“虹门文学院”,自任秘书长,当然了,这个文学院就他老哥一个,但他要的是这种情调,他把这件事很郑重地写在了日记里,五六十年后,当人们有机会翻开这本日记的时候,会有一些由于陌生感和距离感产生的敬意,或许会有那么一天吧,他善于幻想的本性允许他有这样的想象。 夭夭秘书长有个独特的优势,他家附近有个姓颜的富绅宅院,那家富绅的大公子叫颜佑斌,据说是孔子弟子颜回的第多少代后人,也是博学多才之人,笔名鸿鹄,当时已经成名,在省城办杂志搞创作,家里有大量的藏书。夭夭像发现宝藏一样经常去借书,那家的管家也是一个和善的人,不但把书借给他看,还把他介绍给他家的大公子。 鸿鹄先生定居在省城,只在需要写作的时候才回虹门镇。那次对于夭夭很重要的会面就发生在一次他回家写作的时候。他早就听说有个十六七的半大孩子来借书看,也想见见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夭夭自然也是高兴的,因为他的印象中,能有那样藏书的人一定是个不一般的人,而且那些藏书不光是收藏,而是都被主人阅读过的了。看过基几本书和看过几十本书的人的差别或许不是很大,但,看过几十本书和看过上千本书的人的差别就很大了。但对于夭夭来讲,这个差距他暂时看不出来,他实在实际太年轻了,觉得自己看了上百本书也已经很厉害了。年轻有很多好处,它可以掩饰很多东西,比如说智商和悟性。博览群书也可以掩饰智商和悟性的 不足。如果一个人既年轻又博览群书,那么他就给人一种文化素养极高的印象,或者说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早熟,这两样东西就能够把一个人的智商和悟性掩饰得很好了。但这只是对一般人而言,对于鸿鹄先生却不然,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少年的浮夸。 鸿鹄先生给夭夭的印象也不太好,他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个矮而瘦弱的人,穿着一身西洋服装,抽着西洋卷烟,显得有些苍老,只是眼睛里偶尔闪过一道光芒,只有那光芒才能与想象中的他的学识对得上号。 夭夭并没有感觉很拘谨,这样的乡绅他见多了,他自己本身也是这样的家庭出身,他认为,除了学识,他们其实是一样的人,同类的人,平等的人,而那些学识也不足以令人羡慕,学识学识,只要你不断去学,你就会有识,那只是个人人都可以达到的过程,前提是只要你去学。他对于智商和悟性毫无知觉,他不认为获得像鸿鹄先生那样的学识是需要智商和悟性的,这外表看来是一种自信,其实也是一种不为人知的无知。 “你写什么?”鸿鹄先生是作家,当然关心写作了。 这个问题令夭夭很失望,看过那么多书的人居然不谈“看”,而直接谈“写”,这岂不是本末倒置?他本想说他写日记,但日记这种文体真是拿不出手来,有谁把会写日记当做一种本事而拿来跟别人讨论呢?于是为了和作家相匹配,他说:“我不写,我画,画画。” 两个不相关的领域放在一切,一下子就让人感觉平等了,大作家和小画家也是可以攀比的,我不懂你的写作,你也不懂我的画。 鸿鹄先生只在那里丝丝地吸着烟卷,并不关心夭夭所说的画。如果夭夭不开口,鸿鹄先生似乎宁愿让这个场面空下去。 “我看过您的小说,我觉得奇怪,您看过那么多书,可在您的作品里完全没有体现,为什么呢?” “哦哦,看书是底层的东西,而小说是上面的东西。” 这句话实际上是一种点拨,他给夭夭指出了一个方向,可惜夭夭没听懂,夭夭认为,鸿鹄先生可能把话说反了,他觉得,看书应该是高高在上的东西,是上面的东西,而小说应该是写底层的东西,因为小说要拿给大众看,大众可看不懂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和西洋人那种另辟蹊径的见识。显然,他们倆思想的是两种东西。 鸿鹄先生见夭夭先生没有听懂他的话,也就不打算再谈下去了。 夭夭却觉得很不过瘾,两个人都彼此看那么多的书,怎么就没有可谈的呢,看书,总会有读后感的。他来的时候,是想跟作家谈谈伊朗文学的,谈这种比较偏僻的东西更能增加他的学识砝码。 时间在沉默中过得很慢。 “那么,”夭夭不得不在发问了,“您为什么穿佯装而不穿马褂呢?” “哦哦,只是工作需要,没有别的象征意思。”鸿鹄先生应酬道。 谈话不得不结束了。 “大作家不过如此。”这是夭夭的最后印象。不过,书还是照借不误。 在这偏僻的小镇里,每天都波澜不惊,然而也有些消息时常传过来,有人说,省城正在闹共产党。关于共产党,夭夭也有些耳闻,说什么共产共妻的,好像很可怕。他理解,共妻没什么可怕的,他拿他的父亲做类比,他父亲两个妻子,从女人角度讲这叫共夫,反过来不就叫共妻吗?一个女人两个丈夫,这不一样吗?有人愿意共就共呗。可是共产他是理解不了的,如果让他父亲把钱分给秦妈和二仔他们,那么秦妈有可钱还会给他们老赵家干活吗?二仔有了钱或许不会偷他们老赵家的鸡了,但是,那分去的钱比鸡都贵,还不如让他偷鸡呢。共产就等于老赵家养活全村人,那他这个大少爷也就没有钱过现在这样不用劳作,不用工作的日子了,如果他像秦妈和二仔他爹他们那样天天辛苦劳作,他哪儿还有时间看书呢?不,决不能这样。 他听说鸿鹄先生也参与共产党闹事了,这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他怎么傻到把自己的钱拿出来共产呢?他第一次觉得,看出和性格没有关系,一个人要是傻,看书不一定使他便聪明。是的,看书并不能解决所有的事,那些拿枪的一天书都没看,你一个书生说枪毙就枪毙你,所以最好的状态是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枪,但这似乎是不可能的,看书的人大都文弱得很,怎么能拿得起枪来呢?要说像二仔那样的人拿起枪来抢钱共产是最有可能的,因为他们本就一无所有,抢点是点。 之后他想,仅仅待在这偏僻的小镇是不行的,一是受父母的管辖没有自由,二是很多事都是从外面传进来的,就像一个山洞里漏下来的一点点光,他要看到那个光的来源,就得走出这个黑黑的山洞。 所以不久,经母亲同意,他去省城报考了那个私人主办的西洋画院。这是他开了眼界,各种思潮纷纷涌到他的面前。那些思潮背后的伟大他没看见,他只看见自己站在了那些思潮的面前就已经使自己足够伟大了,因为他想到了那遥远的虹门镇里那灰色的一成不变的生活,这是一种天上和地上的对比,太令人震撼了。 他首先看到的不是那些画西洋画的老师多么的才华出众,他首先看到的是省城里的生活风气和氛围。各种革命的刊物时刻冲击着人们的头脑,那些和政府倡导的理念背道而驰的小说和杂文层出不穷,代表不同利益的作家还在各自的杂志上公开互相攻击甚至谩骂。本来就没有主见的他眩晕了一阵子。 有人跟他谈主义,他几乎都没有还嘴的余地,在这里没人跟他谈那些看过的书,谈那些能够互相吹捧的文学,他们只谈功利,谈生活背后的崇高理想,即便是谈到共产,他也没敢把自己想过的拿出来争论,因为他感觉,那些人跟他不是一类人,他还不敢让自己孤立起来。于是他感觉到了另外一种不自由,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不自由,你要是不跟着走,你可能就是反动的,你可能就会成为别人斗争的对象。 但他还是激动着的,这些看不见却能感受到的汹涌澎湃的大潮激荡着他年轻的心,他的想象力又发生了作用,他幻想他成为了一个战士,站在了所有先进青年的最前头,他带领他们疯狂地在大街上横冲直撞,遇见政府的爪牙就高喊事先拟好的口号,那口号似乎有某种魔力,那些持枪荷弹的军警们一下子就败下阵来,变成了一堆一踩就死的臭虫、蜣螂之类的东西,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他靠着这样一种幻想真就跟着一些学生去游行,结果,他们的口号好像没经过开光,喊出来也没好使,反倒把那些臭虫和蜣螂之类的东西招惹出来,对他们大肆地镇压。 结果,他被勒令退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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